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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盖特勒·德林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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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1920年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的波斯地毯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双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就要踏进一双死人的鞋子?他冲着镜子检查领带。镜子中的他正对着自己微笑,满脸嘲讽的味道。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时候,镜中的倒影依然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阿修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刚说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地一声打开,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了进来,轻轻走过房间,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她看着他,一副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个毛茸茸的毛团。蜷成一团的猫开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阿修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也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内瑟斯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阿修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内瑟斯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德古拉斯的老妇人死了。在内瑟斯先生的指点下,阿修携带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边摊开。她死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阿修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轻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

    他将她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阿修忙着做事时,内瑟斯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头子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老人说,内瑟斯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直到阿修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忘恩负义,孙子那一辈也同样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以前还以为,在他们的抚养教育下,子女们不会这样呢。

    阿修和内瑟斯将带轮子的担架推到狭窄的楼梯口。老人跟在他们后面,脚上穿着卧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说个不停,话题大多是关于金钱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和子女的忘恩负义。

    阿修负责抬担架比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这样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后,他独自推着担架车,沿着结冰的人行道走到灵车旁。内瑟斯打开灵车后门,阿修犹豫了一下。

    内瑟斯吩咐他:“尽管推进去好了,支撑架会牢牢扣住的。”于是,阿修把担架向车厢内推进去,支撑架一下子被车厢边缘咬住,担架下面的轮子旋转着折叠起来,担架平稳地推进灵车的后车厢。内瑟斯演示给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担架固定在车厢内。

    阿修关上车厢门时,内瑟斯还在听那个娶了丽拉·德古拉斯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天气的寒冷,只穿着拖鞋和睡袍,就这样站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街道上,向内瑟斯痛诉他的子女们是多么贪婪,比快饿死的秃鹫好不了多少,紧紧盯住他和丽拉的小小的财产不放。

    他还诉说他们夫妻俩是如何一路从柏林到波茨坦再到马德里和伦敦、伯明翰最后搬家到这里,还有他们如何最后定居在开罗市,丽拉最终没有死在老人院,这让他多么宽慰,而他自己又是多么害怕会死在老人院里。

    他们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双人卧室的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嗡嗡作响。阿修从旁边经过时,发现新闻播报员微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他确信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方向,于是立刻关掉电视。

    “他们没有钱。”终于坐回灵车里以后,内瑟斯告诉他,“他明天就会过来找阿兹尔,选择最便宜的葬礼。不过我认为,她的朋友们会说服他给她办一个好点的葬礼,在殡仪馆前部的房间里举办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他肯定会抱怨,说自己穷没有钱。这段时间,这附近的人都没有什么钱。不管怎么说,六个月后他就会死了,最多不超过一年。”

    雪花在车前灯的光圈里飞舞,大雪已经朝比较南部的这里飘移过来了。阿修好奇地问:“他有病吗?”

    “不是那个原因。女人能拯救她们的男人。而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女人一旦死掉,他们也不会再活很长时间了。你会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变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他开始对生命感到厌倦,整个人憔悴下去,他放弃对生的追求,然后,他死了。最后夺去他生命的也许是肺炎,也许是癌,或许是心脏停止跳动。等你上了年纪,所有的激情斗志都离你而去之后,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阿修想了想:“喂,内瑟斯?”

    “什么。”

    “你相信灵魂吗?”他吃惊地听到这个问题从自己嘴巴里跳了出来。其实他并没打算这么问。他本想先说些不那么直接的问题,但却找不到什么转弯抹角的话题。

    “这得看情况。回溯到我的那个时代,我们全都有灵魂。当你死后,你要在阴间排队等候,你必须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坏事。如果你做的坏事的重量超过一根羽毛,我们就会把你的灵魂和心脏喂给三头犬——灵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过很多人。”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如果你看过它在人间的后裔,似乎叫‘路威’,你就会觉得它有时候还是挺蠢萌的。”阿兹尔古怪撇了撇嘴角,“还有那根羽毛,那可是一根相当沉重的羽毛,我们把它打造得有点特殊---你知道有个笑话,一吨棉花和一吨铁哪个重。除非你特别邪恶,分量才会超过那个宝贝儿。喂,在这里停车,加油站,我们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静,是那种刚下完第一场雪后的安静。“今年会有个白色圣诞节,那些怪物,我是说三头犬,或者神怪,也会有后裔?”阿修加油的时候说。

    “当然,就算是你说的圣诞节的主角,他也有后裔。那小子真是个幸运的混蛋,不,应该说幸运的处女蛋。”

    “你是说耶稣?”

    “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就算他摔倒在粪坑里,爬起来以后,闻上去还是跟玫瑰花一样香喷喷的。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圣诞节并不是他的生日。他这个生日是从别的日子那儿借用的。你见过密特拉吗?爱戴红帽子,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从他哪借来的。”

    “没有,我没见过。”

    “哦……我在附近从没见过他。他是部队家庭的孩子,也许现在回中东了,那边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我估计那边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这种事儿,头一天,帝国的每一个军人都要在自个儿身上涂抹献祭给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们连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记不住。”

    雨刷发出嗖嗖的声音,把车窗上的积雪推到一边,把雪花挤压成细碎的雪块和冰渣。

    交通灯上的黄灯闪烁几次,变成红灯。阿修把脚踩在刹车上,灵车摇摆着,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来。

    绿灯亮了。阿修重新发动灵车,以每小时10英里的速度缓缓开行。覆盖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这个速度足够了。车子似乎很高兴以二挡的速度慢慢开着,他猜这辆车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是用二挡开的,所有车子都得跟在它后面慢慢爬行。

    “你车开得很好。”内瑟斯接着说,“对了,耶稣在这儿混得挺不错。但我遇见一个家伙,他说他曾经看见耶稣在阿富汗的马路边上想搭顺风车,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车子。懂了吗?全都取决于你在哪个地方讨生活。”

    “看样子,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阿修说的是真正的天气。

    内瑟斯开口回答,但他的话与真正的天气毫无关系。“你看看我和阿兹尔。”他说,“再过几年,我们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们有积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来,这里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雷克顿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时间都变身成蜥蜴,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那是什么生活呀!至于希维尔,你已经见过了。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还算好的呢!我们至少还有一点信仰,可以将就着过下去。其他那些笨蛋连自个儿的信仰都差不多丢光了。这就好比殡葬业的生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公司总有一天会收购你,把你赶出局,因为他们更强大、更有效率,而且他们的做法的确有效!对抗和战斗并不能改变这个该死的事实,因为我们早就输掉了这场战争,早在我们刚刚到达这片绿色的土地之时,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还是一万年前。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输掉了。我们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可英国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要么被收购出局,要么继续硬挺下去,要么滚蛋。你说的没错,风暴就要来了!”

    阿修开车转入那条充满死寂房子的街上,这里只有他们那一栋房子还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钉着木板。“开到后面小路上。”内瑟斯吩咐说。

    他在后院倒车,直到车子快碰上房子后面那两扇大门才停下。内瑟斯打开灵车和停尸房的门,阿修负责解开担架的扣环,把它拉出来。担架从车厢里抬出来后,轮子支架立刻自动旋开,落了下来。他推着担架车走到防腐桌前,抬起丽拉·德古拉斯。她仿佛熟睡的孩子般安详,他抱起她的裹尸袋摇篮,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台子上,好像担心会惊醒她一样。

    “我有一个传送板,”内瑟斯说,“你用不着亲自搬动她。”

    “没关系。”阿修说,他现在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像内瑟斯了,“我个子大,这点小事没什么。”

    童年时代,阿修在他的那个年龄段里算个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阿修小时候的照片,劳拉只有一张看得上眼,愿意把它装进镜框里。照片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孩子,一头不受约束的乱蓬蓬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张摆满蛋糕和饼干的桌子旁边。阿修估计那张照片可能是在哪个大使馆举办的圣诞节晚会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着领结,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们搬家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母亲带着阿修,最初在欧洲各国之间迁徙,从一个大使馆搬到另外一个大使馆。他母亲是在外事部门工作的通讯员,负责抄录和发送机要电报。后来,在他八岁的时候,他们回了英国。母亲因为经常生病,很难保住一份长期工作,只能在身体状况允许时断断续续打些零工。于是,他们只好经常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这里住一年,那里住一年。他们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让阿修可以结识自己的朋友,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时候,阿修还是一个很瘦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