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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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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哪里有知了,叶文澜这分明就是没事找事为难石桂,可他既是少爷又是客人,石桂只得垂了头说软话:“回少爷的话,重阳一过就没那些蝉虫了。”

    她一看叶文澜像要发怒,赶紧道:“表少爷要不要放风筝?”爬高走低乡下孩子是惯了的,就是喜子,一丁点儿大就在田埂地头玩耍了,换成叶文澜,看着模样连假山都上不去。

    粉嫩嫩的小公子,要是磕着碰着晒伤了,石桂吃不了兜着走,她赶紧想法子把他这捉虫的玩法换了,哪知道叶文澜看着嫩生生,跟白粉团子捏出来的似的,可脾气却坏,伸脚就要踢,里头叶文心的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叶文澜悄悄回转身子偷眼看了看姐姐,见她还跟老太太吃茶,同两个表姐说话,只当她没瞧过来,叶文心跟前的琼瑛却出来了:“哥儿要不要去瞧瞧屋子。”

    石桂大松一口气,感激的冲琼瑛笑一笑,琼瑛也冲她弯弯嘴角,在亲戚家闹出来,可不难看,叶文澜才这点年纪,哪里肯这么山长水远的离了父母亲人,这姐弟两个心里都存着气,却不能撒在宋家丫头身上。

    石桂一面吐气一面还回廊下去,淡竹替她很是捏了一把汗,伸手捏捏石桂的掌心,两个彼此看一眼,偷偷笑一回。

    宋老太太还说叶家送来的文章如何如何好,这么看着,不过是个淘气孩子,莫说作文章,就是背书都怕他背不全,老太太这么说,就是给叶家贴金了。

    宋荫堂没等来,却先把甘氏等来了,她带了女儿一道过来,头上戴着赤金冠儿,如今外头时兴的式样,一手戴了三个宽幅雕花金镯子,连鞋头上都盘了金,耳朵上两颗红宝石一步一摇晃人的眼。

    宋之湄扶了甘氏的手,面上笑盈盈的,到了门边脚下一顿,先扶着甘氏迈过门坎,跟着再往里踏。

    人还在门边呢,甘氏就已经先笑起来,内室里原也有细索索的说话声,甘氏这声音一响,里头便是一静。

    淡竹眼睛都瞪大了,石桂也抿了唇儿,两个挨着墙根,相互捏捏手指头,甘氏这般招摇,比叶氏这个女主人打扮的还更隆重,用力过了头,看着倒似来吃宴的。

    甘氏进门瞧见叶氏还是寻常打扮,面上一僵,随即笑开了:“老太太也真是,嫂子娘家来了人,竟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见见侄女儿,给份见面礼。”

    进门看见里头年轻眼生的,咯咯笑了两三声,行过去把叶文心从罗汉床上拉起来看一回,嘴里啧啧称赞,夸她芝兰玉树,不愧是叶家女儿,扭头对女儿道:“这是你叶家表妹。”

    叶文心来的时候母亲就把宋家的事说了个大概,知道这一位是二房的夫人,叫她拉起来这样打量,怎么不尴尬,只面上带笑,作个羞涩模样不搭话。

    老太太冷了脸:“看你这脾气,也是要当婆婆的人?”跟着又看宋之湄:“之湄既病了,就好好养着,前儿还人参茯苓的养着,怎今儿就能下地了?”

    宋之湄涨闻言面上一红,却立时就垂了头:“劳伯祖母记挂着,我养得了几日,身上松快许多,来给叶家妹妹见礼。”她还年长些,却放低了姿态,说得这一句,宋老太太便轻轻揭过,不欲再提。

    甘氏赌的就是老太太再怎么也不能当着外客的面罚了之湄禁足思过,只要这会儿不罚,过了也不会再追究。

    挨上前去咯咯笑一声:“还不是托了老太太的福,煎的药怎么也咽不下,我又着急又上火的,好嘛,嫂子送来的药才碰着嘴巴就好了大半了。”

    她愿意唱戏,也得有人愿意看戏才是,老太太头一个就不愿意听:“既这么着,改明儿你嫂子也不必管家了,干脆张了幡,卖仙药去,保医百病,药到病除。”

    甘氏面上带笑不搭话,把女儿往前一推:“你们姐儿几个亲近亲近。”一面说一面推着女儿往前,叶文心赶紧让一让,宋之湄就挨着她坐了下来。

    老太太再不喜欢她,也不能当着叶家人下她的脸,只问叶文心在家都做些甚,读不读书:“我记着十多年前,那地儿就时兴女儿家也要读书,过得这些年,只怕此风更盛了。”

    叶文心字兰章,能取这样的字号,除了花中四君子之说外,便是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官家女儿合在一处读女私塾,她的文章就是最好的。

    叶家就办了女私塾,除了官家女儿还有盐商家的姑娘,南边学风昌盛,倒还是托了办女学的福,贫人女儿也学字识书,富户就更必不说了。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森;终生之计,莫如树人。一树而百获非教化之不可得。”叶文心自进了门,便是个温文淑女的模样,谈到学风女塾,竟满面光华,好似换了一付模样。

    她说旁的,宋之湄还能接口,说针线说衣饰,哪怕说到管家理事,宋之湄手上的盘算功夫比寻常的管事娘子还更利落些,可说到读书一道,甘氏自家不识几个大字,宋望海历来不喜女儿家多读书,到了她这里,也跟着余容泽芝一道读过,若说多有才华,那便够不上了。

    甘氏眼儿一睇,笑得一声:“姑娘家还是庄静些好,平素针黹女工,再学些理家管事,操持家业才算立身。”老太太若是喜欢姑娘家读书,宋家几个女儿早就学起来了。

    甘氏是度着老太太不爱这些方才开口,叶文心一听,倒收起颜色来,反是宋老太太回护了她:“不明理如何理事?一家一国都是此理。”

    甘氏叫这么一噎,竟还能回话:“老太太说得是,到底是我们见识浅,比不得老太太,口里说的就是圣人言。”

    宋之湄轻轻笑一声,拉了叶文心的衣袖:“我听说扬州也有办女学的,只恨金陵没有,若是有,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她听得话音就知道这位叶家姑娘好学,心里不以为然,来的时候却得了甘氏的提点,同这一位交好,比那些个陈家小娘子,有用的多。

    自重阳宴会之后,跟陈家姑娘倒是通过信,还彼此送过些荷包绣件,可陈家族人众多,地方狭小浅窄,自陈阁老致仕之后,家族里也没能出几个位高的,子子孙孙住在一处,这会儿又没大节,陈家姑娘想要单独请客再不能够。

    这母女两个一唱一和,马屁拍得肉麻,石桂却在外头听出些旁的来,叶家这位姑娘,倒有些意思,到了此地这样久,不说女子读书,只往学堂门口立一立,就叫姚夫子撵了出来,还要拿水洗地,偏是这个小姑娘口里,竟能说出这般道理来。

    几个人说着话,没等到宋荫堂,倒把宋敬堂先等来了,人还没进门,老太太脸色便不好看,她扫一眼甘氏,见着她眉梢一挑,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宋敬堂进门先请安,立在廊下,等着宋老太太叫他进去,丫头都飞了眼色,里头的更不必说了,石桂还是头一回见着宋敬堂。

    若说样貌,两个倒是有些相像的,可宋敬堂分明是弟弟,却垂眉敛目,老成持重,反是宋荫堂和风细雨,笑意满面,一个是十月里的冻霜,一个是六月里的暖风。

    宋敬堂在帘子外头规规正正作了个揖,甘氏久等儿子不进来,自个儿掀了帘子,一看他还在整衣冠,一口气儿都差点没吊上来。

    宋敬堂没回乡去,是真的卧床不起,老太太回来,他还请罪,二房一家子,只有他为了宋思远这位伯父吃了一个月的素,连生病的时候也是一样清粥小菜,面颊都凹陷下去。

    他肯守这礼,宋老太太心里自然高兴些,看在他的面上,倒把那问罪的心思淡了去,可甘氏怎么也不该打这个主意。

    宋敬堂衣冠端正的进了屋,先给老太太行礼,甘氏不住拿眼儿去打量叶文心,她侧了脸儿,眼光都不投过来,拉了儿子的手道:“这是叶家表妹。”

    宋敬堂哪里敢看,名分上是表妹不错,可却是拐了弯的,嘴巴上的亲戚,又不能真个避出去,行了礼叫一声表妹,眼睛盯着鞋面,只看见叶文心模模糊糊一个青影子,旁的一概没看见。

    看见宋敬堂避身让到一边,宋老太太面色稍霁:“他们兄弟都读书,明岁都要下场的。”只这一句再不提旁的,又问叶文心往日吃什么茶,可有忌口的东西。

    宋之湄知道母亲心意,这会儿看见哥哥看过来,有意搭了话头过去,可是长辈问话,再没有她去插口的道理,再看看自家哥哥一动不动的坐着,好似泥塑木雕,心里暗暗发急,思索着怎么把话头递过去。

    叶文心没开口的时候,宋敬堂还眼观鼻鼻观心,手端端正正摆在腿上,指尖微动,还在想着学里的文章,要如何破题作得一篇。

    他从小也跟宋荫堂一同读书,深知才之不可强,天赋上差些,他就更用功,可每回宋荫堂都比他更强些,一样的题目,他自觉做得很好,对比宋荫堂总不如意。

    可他在学中便不是最好的学生,原来还心存妒忌,等进了族学,认识的人多了,便知这世上比他强的不知多少,自此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奉读圣贤书。

    脑子把夫子讲的书调出来,一字一句揣摩深意,耳朵里忽然听见叶文心说话,母亲说话自来又急又燥,妹妹说话又是娇又蛮,可她一开口好似闻竹管笙簧。

    宋敬堂屏息抬头,从那青裙角儿,望上去,叶文心正执杯吃茶,口角含笑,眼睛眉毛好似染着雾气,读了这许多年的诗书,瞧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作“美人如玉隔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