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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迢迢千里起牵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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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水明山秀,余在此间心闲意舒,尝三商而眠,日高而起。常州邸府亭园精巧独绝,有兴则罗列图史琴樽于静轩明窗下。会逢三五,与二三小友泛舟湖上,簪花斗草,品酿饮茗,其乐无穷也。”

    夜灯高照的承明殿中,四下俱静,蟠龙红烛燃烧的“哔啵”声响落入耳中,咋然惊回看信人。

    赵祯倚靠着床头,玉色脖颈下的雪白里衣将解未解,白皙精瘦的肌肤在金黄灯烛下笼罩着淡淡暖色。他凝眉扫眼帐外,见无人在侧,方眸色温柔,面隐浅笑地看向掌心。一方洒金信笺被他缓缓摩挲,修长的手指抚过寸寸字迹,珍爱小意就如描画书写人的眉目。

    这是舒窈离开后,他手上接的第一封书信。

    江南水乡,杏花春雨,她用她端秀的笔触,让他仿似能看到了千里之外,清波浩淼的太水湖畔,她乘兴而归,抚琴踏歌的款款身影。

    不需闭上眼睛,他思绪中已能浮现她在常州的朝朝暮暮。数日离别,她在字里行间,以惬意告诉他:一切安好,望君勿忧。

    “你倒是懂得享乐。这般闲暇自娱,让朕都嫉妒得心慌。”

    赵祯垂下眸,手指抵在薄淡双唇间,轻笑着低喃“抱怨”。

    相比阿瑶,他可是忙碌许多,庶务缠身,应对臣来卿往。文字武课,他得做上进君王。白日里,鲜少有空的天子也唯有在月上柳梢时,才能屏退宫人,倚坐龙榻,安安适适地看远来的书信。

    万籁俱静,大殿里只有寂寂烛火燃烧。灯影飘忽,摇曳不定地倒映在朱红帷幔上。赵祯合上眼睛,一手撑榻,另一手将信笺紧紧攥在掌心。

    丰月楼的离别之会,就在他猝不及防间浮现在脑海心上,让他神思一震。

    “君无戏言。小哥哥,你可知阿瑶是多小心眼儿的人?”

    彼时,他刚对她郑重剖白,她便黛眉舒展,浅笑妍妍地望定他,眼底的潋滟若三江的春水,一层层荡然漾开,成为驱散他深秋咋寒的一脉温柔。

    赵祯看着她扶手抬袖,用指尖点着他的心窝,像个戍边的卫士一样,正义凛然宣告:“这里即住了阿瑶,便不准再住下旁人。不然的话……”

    “不然如何?”

    舒窈只俏生生笑了笑,侧首凝眸的样子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母豹,而赵祯则是她要看中守护的猎物。

    赵祯失笑地抓握住她柔嫩的手掌,将掌心扣在胸膺,对她低声回道:“其实朕也小心眼儿,这里只够容下一个。若这一个在常州通判三年任满后,却不曾随父返京回程,到时可不许怪朕睚眦必报。”

    “咦~,小哥哥好是没羞,居然要威胁阿瑶?”舒窈手腕转动,身姿灵巧地逃离他的牵制,跳到距他一步远的地方,微偏脑袋,狡黠如狐地望着他,噙笑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当心若虚谷,胸怀天下。怎么能学阿瑶呢?”

    赵祯摊开手,故作无奈地叹口气:“人在其处,身不由己啊。”

    舒窈状似认真地思索片刻,重新欺近赵祯,小心翼翼凑到他面前。

    赵祯静静看着她举动,在她猝不及防时骤然出手,拿捏着力道将手掌探上她的肩头。舒窈低呼一声,挣了几下后像个乖巧的猫儿一般,收敛了爪牙,安安静静由他带她入怀。

    他们之前曾试探,曾和解,曾牵手,曾笑闹,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隔衣相拥,呼吸相闻。

    少年天子的怀抱并不宽厚,举动间还带着初拥心上人时独有的青涩与僵硬。然而舒窈却闭合了双目,温驯无比地靠上他的胸口。他身上尚含淡淡的杜若冷香,萦绕鼻间,让人无端心宁。

    这样相偎相依,她放任自己对他毫不设防,放任自己对他信任倚靠。

    他清俊的下颌柔缓地放在她的鬓发间,暖意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脑,轻轻唤她小字。

    那把低沉清悦的声音在叫出她乳名时如含甘酪,如饮佳酿,听在耳中甜丝丝,醺染染,直沁心脾。

    “我在。”舒窈柔声回应,明眸秀目一脉温软,毫无半分心机谋算。

    百炼钢作绕指柔。

    此时此刻的她,与在太后面前的晚辈,与在王嬛面前的郭氏二女,完全判若两人。

    “明日想要什么做生辰礼?”赵祯臂弯牢固,拥她的动作丝毫未变,只在她耳畔低笑询问。

    舒窈睁开眼帘,睨了赵祯一下,故作不满:“哪有你这样的?送人东西,还先问问人想要什么?”

    赵祯眉梢上挑,笑如温煦暖阳:“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看着送了。”

    “我眼界高着呢。你若是送了不合心意的东西,我就不理你了。”舒窈挣扎一下,曼声佯嗔。

    “这般苛刻?就不能宽宥几许?”赵祯假意为难,煞有介事与她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舒窈手撑在赵祯胸口,似要与他好好分说。

    赵祯蓦地将她纤指扣握,十指纠缠,缓缓放在唇边,他说话时吐出的温意洋洋洒在她的手背肌肤,让那处白皙透出淡淡红晕。

    “阿瑶,别动。”轻声呢喃出口,赵祯似压抑心扉间楚楚离情,“让我再这样多留一刻,只一刻便好。”

    舒窈乖巧地靠回去,放软身体,与他脉脉无声相依。

    一别三年,异地千里,两怀挂念。

    她所有谋划也不过是将自己变为彼此的依托,与他相助相信,相扶相持。如今,她倾尽全力豪赌一场,而关乎赌运成败的人此时此刻就在她眼前,双臂伸展揽她在怀,肌肤慰暖,仿似风雨不透。

    “小哥哥。”她软声绵绵,吐出口的是独属于她的称谓,“你要记得你曾答应我的话。”

    赵祯收紧双臂,气息拂落在她耳鬓发间,未出声,只重重点了点头。

    他曾答应她戒急用忍,他曾答应她韬光养晦,他曾答应她做一个至孝皇儿。

    朝堂多变,边塞多患。对当今天子来说,先皇逝去后,他们孤儿寡母间任何的嫌隙摩擦都有可能被外人利用作攻讦彼此的利刃。他怀中的丫头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警示他:一个连心上人都留不住的君王,贸然轻举妄动,只会适得其反。

    那日,赵祯待到很久才依依不舍与舒窈作别。

    隔天,郭氏众人南下启程。赵祯派随侍手捧锦盒,在新宋门城楼下静候郭府车驾。

    晴阳当照,朝霞迢迢。

    郭氏出京的马车自雨后的青石官道辚辚行来,赵祯所遣宫女仪态端方地走到车驾前,秉明身份,将手中锦盒交予郭氏二女。

    锦盒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段桂花枝条,切口处齐整干脆,桠上骨朵尚颜色鲜明,含苞待放。

    他送她的生辰礼,没有金珠宝玉,没有书法字画,只有这小小一节宫中桂枝。

    舒窈一下恍惚,眼波盈盈望向盒中物,将心中惊讶、太息统统掩在唇齿间。

    去岁此时,她曾陪赵祯心血来潮,到桂树林赏花。

    先帝所栽植的桂树林,正是应季时节。

    一朵朵简丽秀气的桂花团簇在枝头,金丹之色缤纷如画,落英飒飒,花光满路。一树树的生机盎然,一桠桠的馥郁香浓,观者无需欺近,只要闲散散往旁边随意一站,即能闻到携风而来的甜丝丝桂香之气。

    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相比与大多数女儿家青眼的牡丹芍药,兰草幽菊,她对能入口做糕点的桂花反而更加情有独钟。老话都说,民以食为天。那些牡丹芍药纵然华贵,兰草幽菊纵然高洁,可是它们到底也没有桂花的糕饼尝起来更香醇,更美味,更得她心意。

    赵祯彼时只是哂笑看她,奚落她是俗人一个,不懂赏花情趣。

    她反唇相讥:臣女生来本就是这凡尘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介平庸小女子。人生在桂月,喜欢的花草自然也脱不开桂月的圈子。陛下眼中的臣女难道不是如此?而是品性高洁,言行脱俗地去欣赏寒山雪莲?

    赵祯被她驳得哑口无言。最终悻悻转身,离开赏花所。

    然而料想不到,相隔一年,她与他在尚未和解时说的无心之言,竟也被他记在了脑海,今日离别重新翻出。

    送礼的宫女转述:“此乃官家亲自所折,送予娘子。望娘子内明其意。”

    怎能不内名其意呢?

    舒窈视线转回皇宫方向,垂着眸,微不可闻低嗔句:“傻瓜。”

    何为折桂?何为送桂?

    他用那么明显的方式来安她的心,让她还怎忍在江南陌上寻觅个风流少年,拟嫁托付?

    “官家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

    明烛泪落,夜色沉沉,刘太后缓鬓低鬟坐在床榻上,似随口而说,“哀家看他这阵子甚是用功。先帝若知,九泉之下,也应心中安慰了。”

    姚映为她整理着纱橱帷幔,见她提及先帝时面有怔忪,便倾身回话:“以奴婢看,经过郭氏二女之事,官家确实成长不少。”

    刘太后抬起眸,深深看眼姚映,含笑淡淡道:“怎么?连你也以为郭氏离开是哀家心意?”

    姚映微微诧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想到什么般,低声汇报:“昨日王家三娘子离宫时,路遇官家。随侍宫人言道她将什么东西交予了官家。”

    刘娥听罢叹口气,摇摇头并无多少意外:“小丫头们心都大了。瞧这一个两个的,尽是自己的小算盘。”

    “娘娘,可需奴婢查明个中详里?”

    “不用。”

    刘娥抬手摁了摁眉心,声音带有无尽疲乏,“左右不过是跟阿瑶那丫头有关。既然他想瞒着哀家,那就随他去吧。哀家权作不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