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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前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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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婚期原本定在冬至,可安素窅觉得冷了,便在两国的商讨之下,定在了来年四月。没有人知道,安素窅不过是想再看一眼裳梨苑里的那些梨花。

    立冬不久,便下了一场大雪。雪纷纷落下,积地成寸,站在高楼上遥遥望去满目雪白。

    便是这一日,风寂他再一次见到了安素窅。

    说见到或许并不贴切,那一日洛云扇温了酒,邀风寂在画楼一隅小叙。她将一杯青梅酒递与风寂,看到几点飞雪沾染上他如画的眉睫。她伸出一支纤纤玉手,便想替他拂去。而琴声,偏是在这时想起。

    曲子是昔年,洛云扇在熟悉不过,想必风寂应当更是熟悉吧。端着青梅酒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她忙抬头望向风寂,而风寂也正好望向她。

    四目相对的时候,洛云扇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惶恐。

    她忽而觉得,所谓骗局终究还是有被拆穿的那一天。

    在这红墙绿瓦的宫苑之中,善箜篌的,若是安素窅没进这宫里来,原本只应是她洛云扇一人。

    是以,当风寂偶然一次问起身旁的婢子时,那婢子便也只说了她司乐洛云扇的名字出来。

    后来,风寂带了一支翠玉笛子来找她,将那首昔年吹给她听。一曲完毕之后,他对她微笑,他道:洛司乐的琴音,风寂很是欢喜。

    她原本以为,风寂他一定是哪一日不经意路过司乐府,或是在哪次宴席上听到过她奏曲。更何况风寂如此风姿,她初见时,早已心动。便喜不自胜地拿出自己的箜篌,为风寂奏了一曲方才的那首昔年。

    洛云扇在音律方面,一直颇有天赋,是以方才那首曲子,只一遍,她便能为他弹个大概。

    只是一曲终了,她面带期待的望向眼前的风寂。他的嘴角却只是挂了一抹浅笑,柔声道:“洛司乐今日状态稍有不佳呢……”

    她有一霎那的失神,却随即对他浅笑道:“日后定能让画师满意。”

    他笑着,在她眼中极是好看。

    后来她便日日练着这首曲子,终于,再弹给他听的时候,她看到了风寂嘴角那一抹会心的笑容。

    她知道,这一切到底还是值得的。

    只是,她也是在后来听林尚宫说起才知晓,原来平南王嫡女的箜篌,只得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而她,也是在不久之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路过裳梨苑,听到她所奏的那曲昔年,方才知晓,自己终究还是欠了火候。

    大抵,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开始隐约怀疑起,风寂他或许并不是听了她的箜篌之音而来找她,而是听了安素窅的箜篌之音,却误以为是她。

    只是这些想法,纵然在日后得到的应证,她也未曾向风寂提起分毫。

    看着风寂有一瞬间的失神,洛云扇不禁在心中苦笑,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输给那个女子。

    这样的箜篌之音,怕是任谁听过,都不会忘却吧。

    她想,风寂他,应当已经猜出来了。

    【十】

    那是洛云扇第一次看到风寂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画楼,去到那琴声响起的笙歌台。

    洛云扇站在画楼上,冷眼看着他终究还是被守卫的士兵拦下。再归来时,大雪已经覆满了他的长发与肩头,而他在望向洛云纱那一眼沉寂之后,便颓然靠着墙壁,缓缓坐到了地上。

    她有些手足无措,想过去抱抱他,却终究在伸出双手的时候,在看到他眼底深藏的厌恶之时,缓缓放下。

    沉默了许久,她方才缓缓对他说了三个字。

    她说,“对不起。”

    洛云扇知道,自己恐是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她起身,将风寂深深望了一眼,最后离去。

    她站在画楼前空旷的院子里,听到笙歌台传来的琴音,陌生,却是透骨的悲凉,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也只在后来,问过当年笙歌台外的武侍,她方才知晓,原来这首曲子,叫做昔殁。

    譬如昨日种种昨日死。

    原来,这首曲子,是她写给他的。

    【十一】

    往后的每一日,风寂只要是得了空挡便会守在裳梨苑的门口,任谁都知道,他不过是想见安素窅一面。

    只是,安素窅再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转眼,冬雪消融,寒去春来。

    白色的梨花,再一次开满这一隅宫阙。

    而风寂再一次见到安素窅,却是等在了她前往和亲的那一日。

    那一日,十里红妆,她一袭红衣,是艳烈到极致的美。

    那一日,繁花如锦。他站在皇城之上,看着她一袭红衣,裙裾逶迤。远远的,她抬起头,望向他所在的这一处,他似乎看到她笑了,清浅的,却始终看不真切。

    是时,有风吹起,吹落了一树的白梨花,如雪飘洒。

    他便是这样子,看着她转身回眸,踏上玉车。看着送亲的人马,绵延数里,越走越远。

    【十二】

    和亲的队伍去了哪里,每日总有人上来禀告。

    南诏路途遥远,他隐约知道,她如今已是上了船,转乘水路,去往南诏。

    只是,几日之后,再有人来报,说的,却是她的死讯。

    【十三】

    得知安素窅死讯的这一天,他在画楼西畔独坐到子时,后来有婢子来找他,说圣上召见。

    尔后,姗姗来迟的他,见到了安慕瀮。

    他颓然倚靠在龙椅上,疲色竟显。

    风寂对他屈身行礼,在这皇宫之中,一开始他便不用对谁下跪。

    空旷的宫室中,静默良久,安慕瀮才撑着额头缓缓开口道:朕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安慕瀮说,安素窅是自己来找他,说要去往南诏和亲。

    安慕瀮不愿,还厉声斥责了她。

    可是安素窅却说,笙璃国没有公主,却还有她这个翁主在,没道理让一个司乐顶了公主的身份。

    安慕瀮说,窅窅她是自愿嫁往南诏,只是,那一日,便是在这殿中,她向他求了三个旨意。

    一是,她嫁往南诏,南诏为表诚意,必须由国师苍雪亲自来往笙璃国迎亲。

    二是,前往南诏路途遥远。这一去,山一程,水一程,日后怕是再也不能重回中原。她自己一人去也就罢了,不需要什么陪嫁的丫鬟婢子,一切随从陪嫁,都让他们南诏差人过来。至于月容,安素窅则将自己在平南王府名下的一栋房子赠与她,希望安慕瀮在她嫁往南诏之后,能允她出宫,找个好人嫁了。

    而第三个愿望……

    则是恳请安慕瀮放风寂出宫,她说,他这样的风骨,是不适合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卑躬屈膝的。

    安素窅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她只向安慕瀮求了放风寂出宫的旨意,却没有算得那洛云扇的一份。她想,既然他觉得自己狠毒,那便也狠毒一次。让他们两个这几年,隔着这重重宫墙,长相牵念的好。

    毕竟洛云扇还得个五六年,才会满了那司乐府定下的年龄,放出宫去。

    “她……是怎么死的?”

    待安慕瀮说完许久,风寂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安慕瀮道:“大抵是为了给皇叔报仇,原来她一早就想好了。”

    安慕瀮告诉风寂,南诏迎亲的队伍里,亦有他笙璃国的细作。那细作传来的消息是,安素窅上了船后不久,便邀苍雪来她房间里喝酒,说是有些南诏的习俗或是宫廷里的规矩要向国师大人请教。

    苍雪便去了。

    安素窅在酒菜中下了毒,可苍雪这人疑心重,每道菜,偏是等安素窅吃过之后,方才动筷子。

    只是,他防来防去,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人的杀心。

    □□藏在那壶酒里。这支酒壶,是安素窅自自己宫里带来的,手柄处有个机关。酒放在一边,毒放在另外一边。若是不按机关,倒出来的酒自然是没有毒的。所以安素窅倒给自己的第一杯酒,与倒给苍雪的第一杯酒,都是没有毒的。

    有毒的,是她倒给苍雪的第二杯酒。

    苍雪知晓中毒的时候,掐住安素窅的脖子,一把将她摁到地上。酒壶的碎片,刺进了安素窅的背部,在她的嫁衣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泽。

    苍雪在笑,笑得有些狰狞,他道:“你以为就凭这杯毒酒就能杀我?”

    说罢便作势运功,想用内力将那毒酒逼出。

    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十四】

    安素窅自出裳梨苑的那一日起,袖中便藏着一样东西。

    是一柄断剑,只是剑身折断的那一部分,她早前已经差人打磨的很是锋利,吹毛断发。

    她便是握着这柄剑,狠狠刺穿了南诏国师苍雪的胸膛。

    一枕青丝披散,安素窅笑道:公仪墨同我说过,要杀诡道者只能刺穿他们的心脏,“我很好奇,公仪墨那样好的身法为何没能杀的了你,原来……”

    她笑了笑,道:“原来你的心脏长在右边……”

    “你……”那一刻,苍雪想要掐死她,掐死眼前这个一脸苍白却仍然笑靥如花的女子。“只是……”

    “该死,你竟然在剑上喂了毒?!”

    “不喂毒,又如何有把握杀的了你?”

    安素窅笑着推开他瘫软的身子,神色悲悯,看着他捂着伤口倒在血泊之中苟延残喘,她道:“没有了你这个能人异士,我笙璃国将士自然能将你南诏夷为平地!”

    “你……”

    你还记得这把剑吗?这是我父亲的佩剑。安素窅笑着,抬手在他的一声闷哼中,将那柄锋利的断剑又拔了出来。低头抚摸着,像是对待一件稀世奇珍。她道:“我是平南王的女儿啊……你杀了我父亲,我便替我父亲杀了你……”

    苍雪也笑,他道:“你以为杀了我,能够……全身而退吗?”

    “全身而退?”安素窅笑了,摇摇头,她道:“我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说罢便一直笑着看着他,直到他断气。她方才缓缓起了身,出了屋子去到了甲板上。

    最后那么细作看到的,便是安素窅站在甲板上,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断剑,然后她笑了,笑的是那么美丽。

    再然后便是有人发现苍雪国师死在了她的房中,大将军带着一众侍卫将她围堵在了甲板是上。她应是知晓这些士兵中有她笙璃国的人,便端正了身子,昂首一派风雅地说道:“南诏国的国师,是死在我璃国平南王的剑下!”

    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说罢,便抱着那柄断剑,毅然决然,跳到了滔滔江水之中。

    【十五】

    风寂出宫的那一日,月容找到了他。

    月容低着头,隐有抽泣,她道:“翁主曾经交代过,那幅画,她不要了。画师若是留下,还可以作个念想,免得日后……连她什么模样……也给忘了。”

    半响,风寂才道:“她还说了什么?”

    月容最后,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她道:“翁主说,画师若是觉得心烦……便还是将那幅画……扔了吧……”

    【十六】

    安素窅死后,被追封为平南公主。

    而一如她所言,在苍雪死后,安慕瀮便亲自领兵上阵,一举歼灭南诏。

    几个月过去了,冬雪纷纷,又是一年。坊间仍然会有人讨论起这位身负国仇家恨的烈性女子。只是,通常都是扼腕一声叹息。

    听揽月楼里说书的那个先生说,自安素窅投江,安慕瀮便在与之相连的各处水域,派兵找寻。可始终没有找到这位平南公主的尸首,一无所获。

    【十七】

    依旧是一袭青衣,风寂负手站在白水渡口,听闻,这白水江乃是那一处江水的支流。

    他手中是一副,早已泛黄的丹青画卷。

    看过的,都知道这画卷上描画的,是一个美人。

    他便是拿着这幅画卷,一年又一年的找寻,总想着或许能够遇上几个见过她的人。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她喜欢的白梨花,总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如今,转眼又到了人间四月。

    有人附庸风雅,拿着折扇,想起那一位公主,遥遥叹道:

    谁着绫罗挽绮纱,

    胭脂氤氲染红嫁。

    空待晴雪满枝丫,

    却闻花骨葬天涯。

    【十八】

    风寂抬手,接住那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白梨花。

    他忽而笑了。

    生死苍茫,原来竟是这么个意思。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