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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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枫看着韩清嘲讽不屑的表情,心里忽然涌出一丝迷茫,自己生前对这个韩清真可谓是百般地好,和其他包-养玩弄的人相比,自己对他可真是太够意思了,可现在是怎么了,自己死了,这人竟这么痛快吗?

    韩清仍是笑吟吟望着对面,目光穿透了穆枫,定定锁在白镜身上,“白镜,我真是不明白,你这是何必呢?”

    白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回望着韩清黑得过分的眼睛,半晌垂下头呆呆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尸体,过了很久才再次转头看向身旁的警察,“麻烦你们再确认一下,这真的不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对面警察的语气明显带着些不耐烦,“我们会查清楚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白镜沉默一下,然后弯下腰朝那几人鞠了个躬,“拜托你们了,有他的消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有个警官看了看他,忽然问,“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你也是演员吧?”

    白镜弯着的腰顿了一顿,低低回答,“以前是。”

    “哦,这样,”那警官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尸体,忽然意味不明地笑道,“那……你跟这胖子老总什么关系?你也是‘天娱’旗下的?我就纯是好奇啊,你连他手背都认得出来?”

    话音落地,韩清的嘲笑声嗤地响起,另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等反应过来后笑得都有些尴尬。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凝滞了,白镜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过了很久才一点点直起身来,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穆枫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尽管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说完又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那警察被他太过淡定的表情唬住,回神后对着快要出门的白镜喊了一句,“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和他法律上是什么关系?后面得走一些程序,否则没必要通知你的!”

    男人瘦高的背影微微一顿,逆光里,那背影仿佛凝冻住了,暗黑色的剪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那略显疲惫的声音淡淡传来。

    “法律上他只是我的雇主,人情上,他……”顿了一顿,低声喃喃,“是我最重要的人。”

    男人说罢没再回头,沉默着离开了。

    穆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头忽然觉得闷闷的。

    白镜爱他,这似乎是很显然的事情,可活着的时候从来也不在意,死了又有什么资格去探究这虚无缥缈的东西,爱这个字,在自己的生命里分量实在太轻了,年轻时候也许有过冲动,有过幻想,可现在,却只觉得是个笑话。

    笑话么?

    穆枫垂眸发呆,想到刚才白镜眼里说不清的情绪,心里又闷闷地滞了一下。

    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出去,穆枫脑子里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身子已经自发地朝着那个瘦削的背影跟了过去。眼前的人走路微微摇晃,步履不稳,沉默的背影显得更加萧瑟,穆枫忍不住加快脚步和他并排走着,侧头细细看向那人苍白的侧脸。

    白镜的长相还是很帅气的,只是并没有太过出众,更何况年纪也大了,在娱乐圈里被埋没遗忘也是正常,只是,如果自己真的想认真捧他,别说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十岁也能捧出个特色来。可这人偏偏从不求自己什么,只默默跟着,他穆枫身边叽叽喳喳的幺蛾子们太多,指着他自己想起来这么一号人,怎么可能呢。

    白镜从来不和他要什么,这么多年来也只求过他那么一次,他记得那是白镜被送给秦佬玩弄了一整夜后,自己第二天得知他竟然割腕自杀,惊得匆匆赶去看望那个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那时候白镜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孩子,眼里却满是万念俱灰的空洞。穆枫听护士说他手术中像是陷入了幻觉,不停在问为什么,之后又一遍遍说对不起,痛得像是想哭,却没法流一滴眼泪。穆枫听完心情复杂地推开手术室的门,只看到那一动不动的枯瘦少年微微颤了一颤,黑眸盯着他看了半晌,哑着声音一字字喃喃问他,穆总,您不要我了,是吗?

    穆枫一向冷冰冰的心脏因为这几个带着碎裂气息的声音刺激得缩了一下,他沉默半天,只回了一句,“想在这个圈子里站住,这点事都受不了,干脆就不要混下去了。”

    白镜当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穆枫忽然有些不太敢和他对视,少年的目光太过灰暗,死气沉沉,看得他透不过气来。白镜却是看了他很久,然后终于像是放弃了,慢慢闭上眼,每个字都透着无力和自嘲。

    “穆总,当年您说让我帮您打龙港,我就做了您的保镖和打手,然后您要开酒吧开迪厅,缺个卖唱的,我就跟着做了驻唱的歌手。后来您创立天娱,说需要我接剧本,我就做了演员。再后来,您看中我的身体,我就成了您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这么多年了,现在……您又希望我为您做什么?生意场的筹码?可以用来谈判的工具吗?”

    少年慢慢睁开眼,静静看着他,低哑的嗓音无波无澜,“如果您真这么打算,我求您还是杀了我吧。这么多年陪您走到现在的高度,我也算尽力了,您就看在我救了您七次,给您赚了些钱,又落了一身伤的份上,让我死前留点尊严吧。”

    穆枫听得心尖发颤,这个人曾为救他皮开肉绽伤筋断骨无数次,也曾为帮他拉到客户接到好戏而没日没夜地排练奔波,可这些其他保镖、明星也都为他做过,虽然这人做得更用心些,可不管怎么说不都是为了金钱名利地位么?他都给他了,一分钱没欠他的,可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直视那双过分幽黑的眸子呢?

    像是为了忽略心里的不安,他慌忙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想在娱乐圈混,吃点苦头是必须的,你要是真不喜欢,大不了我以后给你拒了这些人的本子,到时候你别后悔!”

    白镜却仍是一语不发,那双沉寂的眼睛像是渐渐失了活气,穆枫看着心里不舒服,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声气,放轻脚步坐到他床边,“这次算我不对,应该和你说明白的,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受……”声音顿了顿,见白镜睫毛颤了一颤,他赶忙补充,“这样吧,你有没有想拍的角色?什么本子都行,我都给你争取过来,主角也留给你,投资多少你随便提,就当我赔罪了,成么?”

    穆枫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是预感到白镜不会动心的,可他不知道他还能拿什么更好的给他,他已经把最好的机会送了出去,一张空白支票,随便他写,随便他提,这可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大度的礼物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白镜竟觉得有些没底气。果然,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沉默地看着他。

    穆枫只得缓解尴尬继续加价,“人气多高的本子都可以提,改编成大电影也行,或者……我再投大一笔来做,配角也都选大明星给你配戏,声势做大些,保证你能彻底红起来……”

    白镜仍旧无动于衷,却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尴尬,忽然很缓慢地动了动,离得穆枫更近了一些。穆枫愣了愣,心里放松下来,不由地伸手握住他没受伤的手,脸上也多了点儿笑意,“要不这样吧,以前你不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么?就那个古代帝王和将军的故事,虽然结局有点惨,不过让老七他们好好设计一下剧情,拍出来效果应该会不错,而且……你怎么了?”

    手心里的手掌忽然僵硬如铁,穆枫怔了一下,低头看到少年蓦然苍白的脸孔,“怎么了?”

    白镜呆了好一会儿,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卷,看起来异常慌乱,他怔怔看着穆枫,半晌开口哑声问,“您……要拍那个故事?”

    “呃……我就是随口一提,不过你要真想拍的话,我可以给你配最好的班底去做……”穆枫看他惨白的脸色有些疑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不,没什么,”白镜慢慢收回心神,只是心脏雷鸣一般鼓动,整个人像是忽然找到了支撑点,黑眸再次清亮起来,“穆总,那说好了,主角一定要给我的,而且剧本我要把关,不能让别人乱改。”

    穆枫刚刚还有些晃动的心情此刻忽然就沉了下去,心里难得出现的那一点点愧疚瞬间就被抹平了。果然谁都一样,给点好处立刻就能摆平,自己竟然差点被他那虚弱空茫的模样给骗了过去,真是傻了,看了那么多演技派的情深意切,自己竟会因为一个白镜险些当真,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穆枫松开白镜的手,站起身,挂上一贯吊儿郎当的笑,“那你好好养伤,想想剧情和搭戏的演员找谁,我这边帮你联系幕后的团队,等你身体好了就开拍。”他再没多说一句废话,临出门前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惊喜的眸子,“放心吧,这个戏演完,你一定会大红的。”

    后来也的确如他所说,《倾城劫》的票房高到离谱,打破了诸多记录,拿奖拿到手软,白镜凭借主演“白靖衣”那个隐忍坚强的卧底将军而彻底红透了半边天,穆枫毫不意外,大手笔大投资,一水的天皇巨星配戏,想不红都难,当时的白镜称得上家喻户晓,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他的大海报,穆枫有次看到那人穿着一身玄甲战袍威风凛凛的宣传照,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明明是那么英姿飒爽的身姿,他看在眼里竟觉得胸口有那么一处分外难受。

    他当时也去探过班,白镜是真的很高兴,他从没在那人脸上见过那么张扬明亮的笑容,少年穿着戏服几次跑过来在他面前问,穆总,您看看我,这样您喜欢吗?

    当时他回答了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每次白镜问的时候眼里都是期待,自己说完之后那光亮就黯淡了,穆枫倒是真的挺喜欢戏里白镜的模样,只是喜欢之外还有一丝厌恶和烦躁,他想不清楚怎么回事干脆后来也不想了,眼不见为净。反正当时穆枫花了一大笔钱把这部戏捧完就再不费心在白镜身上,而那男人此后更是越发沉默寡言,直到他穆枫入土都没再看到那人露出和当年一样明亮的笑容。

    恍惚着回忆这些陈年旧事,穆枫渐渐回过神,侧头再次看向身旁已年近四十的高瘦男人,似乎从那以后这人的脸上就只剩下这样的表情,沉默,隐忍,目光忧郁。穆枫心里有些复杂,不由地跟着他一路走到了洗手间,男人像是一路克制着情绪,等拐弯进了隔间终于忍不住,靠在门板上死死咬紧了牙关,穆枫看到他紧闭的眼睛里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要流下来,却被他强忍着克制住了。过了半晌,在一片压抑的沉默里白镜慢慢平稳了呼吸,然后推门走出隔间,像是想冷静下来走到洗手台洗了把脸。男人抬起的手腕露出了当年割得太深的伤疤,穆枫猛地看到这道深陷下去的痕迹,心里头又有点别扭起来。

    正出神时,忽然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白镜瘦削的身子顿了顿,从镜面里看到身后的人走过来,靠着墙壁一脸嘲弄地看着自己,他没说什么,只转身低头与那人擦肩而过。

    “呵,你还真有意思,为他哭了?”男人在他经过时冷冷嘲笑,“你不会真对他那种人动心了吧?这可真是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白镜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男人直起身来,嘴角的笑容渐渐消散,盯着白镜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走上前,几乎要贴上他的身子,“喂,你也被他潜过吧?多久?十年?二十年?”

    穆枫闻言眯了下眼睛,白镜却是毫无反应,只沉默着回望他,半晌又收回眼低声开口,“韩清,你也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哈!他给的?”韩清的声音蓦然尖利起来,眯着的狭长凤眼里满是愤恨,“他给了我什么?屈辱,折磨?对,没有他,我走不到这个位置,可这一切也是我应得的,是他欠我的!”

    “没人逼你,他从来不逼任何人,”白镜淡淡说着,声音平静,“你也不过是有求于他才爬上他的床,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有什么委屈的?”

    “哈,”韩清怒极反笑,抱着手臂讽刺地看他,“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似的,圈里谁不知道最不要脸的就是你白镜,为了留在他身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尊两个字怎么写你才是早就忘干净了吧?可惜费尽心机牺牲了那么多,人气还是没有半点提升,穆枫压根儿就想不到你,白白当了人家二十多年的狗,我也真是可怜你!”

    男人眼里毫不掩饰的嘲弄让他感到脊背冰凉,这样的诋毁二十年来承受了太多,可竟还是会感觉到疼。其实韩清说得没错,自己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要的那人给得起,而自己渴望的,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回应。

    “你说得对,”看着韩清一瞬间的愣神,白镜慢慢呼了口气,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我做的一切,忍受的一切,也就是想从他那儿要些东西,可惜他从来看不到,也永远都不会给我。”他一字字静静说着,最后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有,这一辈子,依旧得不到我想要的。”

    白镜的目光落寞地看着前方,穆枫看着那双熟悉的、带着些无奈和忍耐的目光,心里一瞬间划过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个人一直这么看着自己,每次都是欲言又止,沉默着,在人群的远方用这种让他很不痛快的眼神看着自己,可第一次,这样幽深的目光,竟让他有种陌生的钝痛。

    “疯子!”这么多年了,韩清自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可他回过神只觉得无比恶心,“那么个死胖子,今天在我身上,明天在你身上,后天又不知道在哪个男人女人身上,我光想想就想吐,你也不嫌恶心!”像是真的被恶心到了,韩清一秒也不想多待,转身离开前扔下最后一句,“你以为你的感情很神圣?简直脏透了!”

    穆枫看到白镜的瞳孔有那么一瞬的颤抖,等韩清走远了才僵硬地动了动,拖着步子慢慢走出了大门。穆枫在他身后默默跟着,跟着他一步步走到了车库,又跟着那人上了车,最后飘在副驾驶上看到他疲惫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男人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逼自己又直起身,再次拿起电话长按了1号键。快捷键,显示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穆枫再次感到心情略微有些憋闷。

    意料之中无人接听,白镜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到最后穆枫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不忍心,男人像是完全机械化了,只呆呆看着手机一遍遍拨号,穆枫看到他的指甲渐渐发白,手指细微地颤抖,到最后死死咬住牙齿,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直到对面声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穆枫看到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忽然就瘫软了,像是所有的力气忽然卸了个干净,灰黑的瞳孔失了神似的黯淡无光。白镜呆呆看着手里的手机,忽然猛地发动起车子,油门直踩到底,疯了一般驾车冲了出去。两边的景色飞驰而过,男人简直不要命了似的,速度快得连穆枫这个死人都觉得瘆的慌,他定定看着白镜不正常的苍白面孔,看到那人的眼睛渐渐发红,眼泪再次要涌出来又被他生生逼了回去,那种隐忍的表情看得他心里一颤,不知怎么的,竟有种想给他擦擦眼角的冲动。

    穆枫忽然觉得可笑,自己这是有毛病么?跟着他做什么?死都死了,何必给自己添堵,就算现在再有了什么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白镜惨白的脸,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抽身离开。可刚飘出车门,身体忽然像是被一股怪力吸附过去,重重弹回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穆枫愣了愣,试探着再次移动身体,果然,又被弹了回去。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穆枫懊恼地咒骂了一句,忽然听耳边响起刺耳的刹车声,白镜像是发泄够了,停车那一下子太猛,险些让保险气囊弹了出来。穆枫烦躁的心情稍微顿了顿,不由地又看向身旁僵硬的人,白镜呆坐在驾驶座上,半晌终于一点点弯下腰,手臂交叠在方向盘上,头无力地趴了上去。过了很久,穆枫看到男人微微抖动的肩膀,明明车厢里很安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偏偏那颤动的肩膀像是一根根针,竟戳得穆枫那一团狼心狗肺都发起疼来。

    “枫……”

    低低的,带着些哽咽和无措的声音。

    “你在哪儿……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别再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了,枫……”

    狭小的车厢里,只有那人低沉到发涩的声音,穆枫默默看着,看了很久,最后闭上眼靠坐在座位上,静静听着耳边那人呜咽的,忍耐的哭泣声,听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