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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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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景夕在边关驻守了五年,与京都过惯了优渥日子的皇亲不同,她对危险有极其独特的嗅觉。她在夜色中静静观望,只见厂卫接二连三从马车上抗下女子,竟有足足三人。着玄色的锦衣卫们很是警惕,时不时抬眼往四处观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将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女人扛进了府宅。

    走在最后的男人回身,面无表情地朝驱马的马夫挥了挥手,复闻得哒哒马蹄渐远,车舆很快便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中。

    将军府前的石兽身形魁梧壮硕,怒张的狮口中含宝珠,在一片漆黑中显得狰狞可怖。五公主谨慎藏于其后,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西厂的人有多大本事她是知道的,能在蔺长泽手底下办差,头脑身手一样也不能次。西辑事厂的厂卫都是锦衣卫中出类拔萃的精英,功夫好的人都有一副好耳力,最善于从风吹草动里觑端倪。这帮番子言行鬼祟,一看就知这勾当见不得人,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露出马脚来。

    好在番子们似乎匆忙,打望了几眼便回身进了厂督府,左右护卫重重合上朱漆大门,青铜环被重力弹起又落回,发出一声刺耳的异响。半会儿,撕裂静夜的响动消失了,幽深的长街归于死寂,只有风偶尔呼啸着吹过,将地上的落雪吹卷得翻飞。

    一切平静,周景夕这才低低呼出一口气来。她从石狮背后探眼,视线快速从厂督府大门前扫过,只见左右分列两排厂卫,身披飞鱼服,腰跨绣春刀,一个个面无表情神色冷肃,俨然阎王殿前的牛头马面。

    公主挑眉,心头颇觉好笑。西厂督主生平坏事做得有些多,所以仇家也遍及天下,过去蔺长泽神功盖世无所畏惧,可毕竟今非昔比,这会儿宿疾缠身,他对自己身家性命的保障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云霜云雪从不离身不提,这厂督府的护卫也是过去三倍之多。

    督主是个贪生怕死的美人儿,这个认知令飘渺伟岸的形象大打折扣,周景夕瘪嘴,暗暗在心中鄙夷了一番。她深深遥望门匾上的漆金大字,面上若有所思,少顷微张双臂足尖点地,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将军府的高墙,不见了踪影。

    一场大雪之后月色无踪,好在府上四处都有风灯照明,使人不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周景夕独自穿过前庭回到后院,垂着头似是在思索,有人走近了也恍若未觉。蓦地,魏芙从后头重重拍了把她的肩,道:“殿下回来啦!”

    五公主被唬了一大跳,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抚心口,半带训诫道,“副将这几日轻功大有长进啊,走个路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得亏你家殿下不是个胆儿小的,否则这深更半夜的还不被你吓死?”

    魏芙悻悻瘪嘴,勾起个笑容干巴巴道,“属下也不是故意的,殿下莫怪,莫怪。”边说又抬眼望了望前庭的方向,脸上换了副不满的表情,“奇怪,我分明交代过,殿下回府要让人知会的,那些人是怎么当差的?”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不关仆从的事,我爬的墙。”

    话音落,副将硬生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呛,啊了一声道,“爬墙?好端端的,殿下您爬墙做什么啊?会自个儿府上呢,又不是做贼。”

    将军面上懒洋洋的,拎着襦裙大步跨进自己的闺房。落完场大雪,进了屋子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京都地界偏北,入冬之后天寒地冻,所以大户人家都烧地龙,十二个时辰并不间断。

    起初在外不觉得,回到屋子里却觉浑身的疲乏。周景夕面露疲态,打了个哈欠坐在梳妆镜前拆卸珠花头饰,随口道,“方才,我恐怕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不愿闹出动静罢了。”

    魏芙站在她身后帮忙,两手小心翼翼将高挽的发髻拆开。离了步摇同簪子,一头浓黑如瀑的长发便泻了满肩满背,她拿起象牙篦子替公主梳头,不解道,“不该看的?殿下在厂督府看到了什么?”

    周景夕蹙眉别过头,避开魏芙手中的篦子,转而身子一动躺上了床榻。她眉间的忧色难消,单手枕在脑后,纤细的两条长腿翘起来交叠在一起,沉吟道,“说来也奇怪,方才蔺厂督将我送出府,前脚刚进去,后脚便有辆马车过来。我藏在石兽背后观望,你猜怎么着?那些番子竟从马车里扛下来三个妙龄女子,五花大绑,鬼鬼祟祟送进厂督府了。”

    魏芙微滞,摸着下巴蹙起眉,“妙龄女子?还五花大绑?那可就古怪了。”她心头琢磨着,蓦道:“这莫非是强抢良家妇女?”

    周景夕翻了个白眼,“蔺长泽一太监,抢妇来干什么?做媳妇么?”说着呵呵了两声,“只怕有心也无力吧。”

    副将却半眯起眼,她神秘秘往四处打望一番,这才俯身朝床榻凑过去,低着嗓子道,“殿下,谁说太监就不能娶老婆?咱们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这些事儿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话出口,没由来令五公主一阵心慌。周景夕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两抹诡异的红云缓慢爬上两颊,迅速席卷了耳根同脖颈。今夜某些香艳的画面在脑海中浮起,萦在眼前久久不散,她胸中擂鼓大作,不自在地侧过头看别处,道,“什么事儿,你这话多怪,我怎么会知道?”

    魏芙半眯起眼审度她,吃惊道:“嗯?属下说什么了么?公主你脸红什么啊?”

    “……”周景夕清了清嗓子,“你眼睛不好,我什么时候脸红了?别瞎说。”

    副将仍旧不死心,目光定定看着公主。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方才分明都还好好的呢,怎么和厂督单独说了会儿话,回来就从个莽汉子变成羞答答的大姑娘了?这小脸儿红的,都能和外头的茶花儿媲美了!她半挑高眉,伸手搡了搡周景夕,道,“什么我眼睛不好,你就是脸红了,跟两朵儿红花儿似的!”

    周景夕唬了一跳,抬起两只纤细的小手捧了捧两颊,神色有些紧张,“真的那么红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问你自己,我哪儿知道啊。”魏芙弯腰在脚踏上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摇头感叹,“殿下就老实说吧,你和厂督是不是旧情复燃了?”

    旧情复燃?这是个什么词!周景夕骇然失色,撑身坐起来怒目而视,“你会不会说话啊,什么旧情新情的。”

    魏芙没吱声,只是半眯起眼盯着她瞧,俨然一副“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的姿态。

    她被看得浑身发毛,终道,“我告诉你,我承认,过去自己确是对蔺长泽有过妄念。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他又长得如花似玉的,哪个丫头片子不惦记个三两年的?可那都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目下我与他只是朝中同僚,等陛下那头有了旨意,我嫁给那什么二郎,撑死了也只是挂名兄妹,别老琢磨些七七八八的。”

    “属下真是彻头彻尾替你着想啊。”魏副将给她分析,有模有样道,“其实我觉得吧,将来若是殿下荣登大宝,将厂督娶了也不是不可以。虽然是个太监,身体上有些缺陷,可后宫那么大,你又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么漂亮的男人,养眼也行啊。”

    周景夕听得大皱其眉,不悦道:“你这脑子成天不想正事儿,就思忖着怎么给你将军娶郎君,思春了吧你。”说完神色沉下去,“如今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大计,等将来事成,我绝不会再和他有牵扯。”

    听她说完,副将讷讷地有些回不过神。她撑着下巴打量公主,面色难得有些沉重,“可是公主,老实说,迄今为止厂督从未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即便你五年前离他而去,现在回来了,他还是愿意帮你。姑且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看他不会害你倒是真的,陆家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周景夕抱着膝盖歪了歪头,一头青丝垂在锦缎上,好半晌才道,“有些人是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当年我皇父早逝,我一个孤女,身边除了蔺厂公外就只有陆筝。她是我的挚友,待我如亲姐妹一般,定远侯一家也对我视如己出……”愈到后面声音越低,她眼底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勾了勾唇,“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五公主向来好强,人前人后都不肯示弱,鲜少有这样神伤的时候。魏芙看得难过,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握紧了道,“殿下,我怕你为难自己,怕你伤心。”

    “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她扬了扬头,仰倒在榻上,面上挂着个洒脱的笑意,道,“爷是什么人啊,大名鼎鼎的女将军,西戎人单听爷的名号就吓破胆,能让我伤心的人还没出生呢。”

    魏芙低声叹了口气,伸手将灌了滚水的汤婆子塞进被窝里,道,“那将军好好歇着,属下就告退了。”说完就要替她放床帐。

    “哎,等等。”周景夕忽然开口,她一把捉住副将的手腕,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你明日去玄机门走一趟,看看近日以来,京中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失踪了。切记,莫声张。”

    魏芙见她神色严肃,心头霎时沉下来,颔首道,“殿下放心,我记住了。”

    次日天气不好,日光昏沉,风呼啸而过,扬起遍地雪花尘沙,薄雾似的一层,笼罩住整个皇都京城。

    魏副将天未亮便匆匆出了门,直奔京中的玄机门而去。玄机门是大燕捕快中的旁支,往往只承接朝廷重案,大燕历代皇帝对玄机门都多有扶持,是以在过去,玄机门的权力极大,地位颇高,与西辑事厂可谓平分秋色。虽近年来玄机门江河日下,渐渐被西厂所压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在西厂头上动土,京中各司中,唯一能动用的只有玄机门。

    晌午将过,副将却还是不见踪影。五公主心头隐隐有些忐忑,在前庭中来回踱步,眉宇间隐隐焦躁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府门前的护卫恭敬行礼,唤了声“副将”。少时,大门朝两旁拉开,魏芙手握长剑风尘仆仆归来。

    “公主。”魏芙朝她揖手见礼,接着便要说话。

    周景夕且将她压下来,左右觑一眼,复将她拉到了影壁背后的角落处,沉声道,“如何?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魏芙摇头,嘴角含笑道,“虽说玄机门势力大不如前,可殿下要我打听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之我与御司吕韦有些交情,想查清楚并不难。”

    周景夕松一口气,颔首道,“涉及西厂,其余法司我是断不敢惊动的,多亏你,也多亏吕御司。”

    “殿下这是哪里话,咱们什么关系,你同我客气什么?”魏副将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瓜子一阵傻笑,蓦地记起正事来,因一拍脑门儿道,“对了,你让我查的事情我都查清了。说来也真是怪诞,短短两日,京中竟然接二连三有七位女子失踪。”

    “七个?”周景夕蹙眉微讶,“这么多人?”

    “这还不算完。”副将吸了口气,拿右手掩口道,“这些女子都云英未嫁,且生辰八字奇异,都是阴年阴月出生的。”

    阴年阴月……五公主咬着唇不发一语,面色煞是难看。魏副将端详她面色,试探道,“殿下,若真如你所说,这些女子都被捉到了厂督府,那可真是太奇怪了。平白无故,督主捉这么多黄花儿大闺女干什么?不如……你去找督主当面问个清楚?省得猜来猜去。”

    “那些女子手脚被缚,料也不是什么好事。蔺长泽这个人,我暂且还不能完全信任他。”她缓缓眯起眼,眸子一斜望向魏芙,“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去弄两身行头,今晚与我去走一趟。”

    ********

    尔时夜幕已降临,今夜无月,飞雪却无休无止。二更的梆子且刚敲过,两道浑身通黑的身影便从将军府的后院儿出了门。

    夜行衣是好东西,很适合在深夜行走的人。两个纤瘦的身影压着上身一阵疾行,很快便从长街的另一头逼近了厂督府。

    长街幽静,白日繁华的京都安静得犹如死城。黑布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晶亮的眸子,身量较高的黑衣人递了个眼色,两人便纵身跃上了高墙。

    夜色极深,没有点灯的府宅里漆黑一片,远远望去就像大张着血口的恶兽,吃人不吐骨头。魏副将看得咽口唾沫,微微扯下面巾小声道,“殿下,番子们换班的时候就要到了。”

    周景夕颔首,远处一阵火光闪动,紧接着便是雷动似的脚步声大作。锦衣卫们面无表情,挎刀巡视过去,就像风雪中行进的修罗。火光渐远了,□□在空气中的眸子半眯起,她打了个手势。

    两道人影同时跃了下来,落地轻盈无声,很快便躲在拐角处藏匿起来。

    魏副将心头惴惴的,照理说,潜入高宅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这回却尤其紧张。她心头由衷敬佩自己,敢夜探厂督府,若是传到江湖上,自己这脸上的光可算是大了去了。思忖着,又闻一旁的将军道,“那些女子不知被关在何处。东北方是蔺长泽的居处,高手如云,你身手比我次点儿,便去西院同南院搜寻吧。”

    魏芙颔首,“那殿下小心,咱们一个时辰后在此地会和。”接着身形一动,没入了浓如墨染的夜色。

    四遭极为漆黑,周景夕在原地站了会儿,等双眸适应了黑暗才动身。厂督府的守卫森严极致,换了旁人,插上双翅也飞不进来。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便有火光错落晃过,她不敢大意,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北院是蔺长泽居住的主院,又有西厂扣押重犯的铁室,自然重兵把守。周景夕理所当然先避开了,只一门心思在东院寻找。风雪愈大,连着找了许多地方,结果却不如人意,一无所获。她心中焦躁起来,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朝蔺长泽居住的北院靠近。

    无星无月,隐约能遇见次日的坏天气。

    周景夕沿着空无一人的檐廊谨慎朝前,忽地,前方传来了几句交谈声,由远及近。她微滞,赶忙纵身跃上了屋顶。

    檐下挂了宫灯,跳动的火光是冶艳的红,温暖得能滴出血来。依稀间,远处行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接着便是一道熟悉女子声线,清冷却恭敬,“时辰不早了,小少主还不累么?奴婢送您回去歇了吧。”

    紧接着便是一道稚气的奶娃娃嗓子,道,“我不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来到了火光处,女子一身白衣面容如冰,垂着头,竟然是云霜。周景夕挑眉,视线里映入另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衣着精致的男娃娃,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小脸肉嘟嘟的,像个小包子,粉妆玉琢很是可爱。

    小少主?她半眯起眸子。蔺长泽是督主,而云霜称这孩子小少主,莫非……她悚然大惊,这是蔺长泽的儿子?

    心中正惊骇,檐下的小男娃却皱起小眉,冷冰冰道,“云霜你退下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周景夕一脸囫囵吞枣的神情,暗道这屁点儿大的包子脸,还静一静……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模样还挺眼熟,果然是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东西么?

    云霜面上有些迟疑,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纳了福退了下去。脚步声渐远,小少主回过头来扑了扑小手,忽然道,“在屋顶上蹲着不累么?她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周景夕微怔,愣在那儿没有动。少顷,那精致的小包子脸似乎没耐性了,包子脸一抬望向她,“我知道你在上面。”

    “……”

    俄而,一阵衣衫窸窣的响动过后,五公主从房顶上轻盈落了地。她立在小男孩儿面前,环抱着双臂,露在面巾外的眸子似笑非笑,忽然道,“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少主嗤了一声,颇有几分鄙薄的意思,“你身上有雪,化了就是水,都滴下来了。”说着,他移开小脚,底下赫然有一摊小小的水迹,“若不是我替你周全,你也躲不过云霜的眼睛。”

    周景夕的眉毛愈挑愈高,打量他半晌才道,“你是蔺长泽的什么人?”边说边蹲下来,摸着下巴诧异道,“云霜叫你少主,你是他儿子?不能吧,他底下不是没东西么,拿什么生儿子啊……难道又长出来了?”

    “呃……”那小包子脸眨了眨眼没吱声。五公主心头正狐疑,他却抬起了一双亮亮的眸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尴尬,迟疑地伸出小手,指了指她背后。

    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爬上来,周景夕暗道不妙,背后却传来一阵阴嗖嗖的冷风,一人低沉着嗓子道:“什么长出来了?也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