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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搏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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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的清晨总是格外冷清。

    身侧的床褥上还有残留的体温,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许衡迷蒙着睁开眼睛,晃了晃神。又过了半分钟,听见船舱外已经开始忙碌,方才裹紧被子,懒洋洋地爬起来。

    透过舷窗看出去,小小矮矮的码头驳船正在驶离,普吉岛当地的工人高举双臂,来回打着手势。

    他们在这里已经停靠三日,即将于今晨涨潮时离开,驶往下一站——印度。

    那也将是许衡此行的最后一站。

    锚链从海里被缓缓拉起,水花自粗硕的铁环上滴落下来,哗啦啦的声音格外清脆,再次衬托出码头的沉寂。

    紧接着,四周出现来自拖船的吆喝声,“长舟号”黑压压的船身开始渐渐移动,船桅杆呼噜作响,船旗迎风招展,似乎也在为崭新的航程而雀跃欢欣。

    攀牙湾的海水很清澈,锚地又在海湾中央,从船上看出去,海水一圈圈地由蓝变绿,最后衬出白色的海底,连接着岸上的红树林,色泽明亮艳丽,彼此相映成趣,显得格外漂亮。

    许衡回忆起在攀瓦角海滩上的那一夜,几乎是自己能够接受的疯狂极限,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与王航再也没有提过将来,两人默契地选择了短暂失忆。

    在许衡的内心深处,很清楚上岸后必会发生不可预知的改变。无论感情还是冲动,都要接受时间、距离、隔阂的考验。

    既然避无可避,索性脚踩西瓜皮,她自嘲地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孟加拉湾是孕育热带风暴的地方,每年四到十月,这里的风暴常常伴随海潮袭来,掀起滔天巨浪。

    尽管“长舟号”根据天气预报随时都在调整航向,但还是难免与暴风雨擦肩而过。

    那天王航会亲自镇守驾驶室,船上的每个人都如临大敌,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许衡见此情景只能老实呆坐在角落里,连话都不敢多说。

    前甲板上的帆布罩被刮得哗哗乱响,视线里的天线没有一根是直立的,全被吹得东倒西歪。船身毫无规律地晃来晃去,各处都在发出令人心慌的响声。

    海面不再是赏心悦目的蔚蓝,而变成绿中带黄,到处是白色的浪花——海浪连绵不绝,一个接着一个。

    等浪被推倒跟前,就会演变成小山一样的巨幕,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将船颠得起伏不定。不断有浪头盖过驾驶台,整艘船几乎成了潜水艇。

    这时视线瞭望已经完全不管用,只能依靠雷达航行。自动舵也根本无法使用,身强力壮的宋巍憋着劲掌住手动舵柄。

    在巨浪拍打之下,必须顶风航行,否则船体随时会被吹得侧翻。可往往一个浪过来,就能让船首向偏开十几度,只有反复调整舵角才能制造出转船力矩来抵消风压力矩。“长舟号”在不断扭曲的航迹中,勉强向风暴的外围驶去。

    在风浪合力的作用下,宋巍红着脸、憋着劲,却依然时不时地报告:“船长,把不住了!”

    王航早已明确地接过航行指挥权。他扫视一眼驾驶台上的各项数据,给机舱摇了个电话,告诉老轨:“风浪很大,即使是应急措施主机受损,也不能出现停车。”

    许衡不清楚机舱里的状况,只晓得自己掌心里全都是汗,抓扶把手的胳膊都发酸了——确切地说,她已经不是抓扶,而是单臂吊挂在墙壁上,随着风浪左右摇摆。

    舱室里早已无法安坐,也没人留在房间休息。船员们该值班的继续值班,不当班的就到处检查、排险。大厨照常准备晚饭,小四川抹桌子拖地。

    在船上,不会有谁因为风暴而吓得无法工作或逃离岗位,越是情况紧急,越要做好分内之事,这样才有可能度过难关。

    毕竟,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每一次,船头劈波斩浪直冲风面而去;每一次,大海在人力面前被划开缝隙。

    滔天巨浪、倾盆大雨已经不能够给许衡制造恐惧。风声、雨声、波浪冲击舱壁的声音,全是大自然愤怒的轰鸣,是它对人类挑战不屑的回应。“长舟号”则以更加顽强的意志继续,扭曲的航线、颠簸的船体都不足以动摇航海家坚定的决心。

    在人与自然无尽的抗争中,我们永远取得不了胜利,但我们也永远不会屈服。

    那天晚上八点,他们终于驶离了风暴区,进入到风平浪静的海域。

    船上人也都安下心来,先后换着班吃饭、休息。张建新和宋巍留在驾驶室,许衡跟着王航下楼去餐厅。

    路过黑暗的拐角处时,她被男人抵在墙壁上狠狠亲吻。这是一场没有铺垫的突袭,却能从那热切的需索、猛烈的动作中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

    许衡没有出声,像野兽般回应着他、迎合着他。

    遭遇风暴、战胜风暴,在搏斗抗争中赢得胜利,正是航海的独特魅力。尽管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变数,却吸引着人心中渴望冒险的因子蠢蠢欲动。无数勇敢的先行者前仆后继,无数热切的后继者跃跃欲试,这项自古以来的伟大事业,必将持续而繁盛地蓬勃下去。

    我的爱人,是个与海比肩的勇士——这样的认知,远比欲望本身更将令人动心。

    远离暴风雨之后,“长舟号”的航行越来越顺利。大海仿佛又变身成为温顺的脾性,兼容并蓄地敞开胸怀,拥抱着航行其上的船只。

    很多时候,途经线路上空旷无垠,四周一座岛屿都没有,一艘船也看不到。在那片湛蓝的空旷中,许衡真正体会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总有幻化成一尾鱼的冲动。

    特别是白天,驾驶室里上只有一两个值班水手,她就独自趴在舷墙上,看船行大海、云起云落。看着看着便会上瘾,一不小心便是半天时间。

    王航常笑她中了毒,“蓝色鸦片”的毒。

    许衡无从反驳,只想自己怕是真的魔怔了。

    恬静的海上日出、从容的海上日落是美的造化:辽阔海面上各色云朵变幻无穷,柔和的天光与水面波纹相映成趣。还有那些清朗无风的夜晚,站在甲板上仰望漫天繁星:澄清的夜空中,银河如泻如倾,整个人都沐浴在星光之下,如同受到灵魂的洗礼。

    她从未如此笃定,生命来源于大海,并且终将向海而去。

    沿着孟加拉湾一路向北,连续航行五天后,“长舟号”终于来到了东印度最重要的港口:霍尔迪亚。

    这里距离加尔各答市仅50公里,是西孟加拉邦的进出口基地,主要经营散杂件,其中75%的货物目的地是中国。

    此次卸货的同时还要装载一批矿石,转运至南部的杜蒂戈林港。考虑到印度惯常泊位紧张,原本预定的滞港期就很长。可按照王航的说法,实际耗费的时间只会更久。

    海平线上出现了大陆,久未上岸的船员们纷纷兴奋不已。即便对“蓝色鸦片”上瘾的许衡,也有些期待古老印度的独特风貌。

    然而,经过一段封闭船闸后,右舷首先出现了一片破败景象:一排排贫民窟伫立成片,褪色的广告招贴破破烂烂,老式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飞驰,整个画面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

    这里曾经是英属印度的首都,独立后却陷入了长期的经济停滞。持续多年的病态衰落留下无法治愈的伤痛,其中最现实的体现,便是政府官员的胡作非为。

    刚刚抵达港口,面孔黝黑的印度海关便上船检查,一路上呼呼啦啦,跟鬼子进村没两样:垃圾桶、台灯、墙上的招贴画、航海日志统统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番打家劫舍的做法,令许衡目瞪口呆,差点就要上前理论,却被王航拦住了:“让他们搜,找不到自然会走。”

    “找什么?”她站在舱室门口,压抑不住爆发的冲动——房间里遍地狼藉,黑黝黝的印度人还不甘心,正试图将床板掀开。

    王航压低了声音:“找钱。中国船从马六甲海峡过来,为了防海盗打劫,报关时都只注明很少的现金数额。一旦搜到额度外的款项,便会当场没收。”

    许衡恍然大悟,原来这帮人不是无事生非,而是在想方设法地替自己创收。

    精明而不失狡诈,便是她对印度的第一印象。

    “长舟号”之前靠泊过普吉岛,船上人要么把钱花了,要么已经存入银行、汇回国内,剩下的也小心藏好。印度海关在他们这里并没有什么收获。

    但靠在旁边的另一艘船就没这么幸运了:山东籍船长在给船代结算费用时,被港口官员看见放钱的位置,整整30000美金的现金就这样落入了豺狼的嘴。

    接到消息,“长舟号”上的搜查当即停止,海关官员一个个笑逐颜开地离开甲板,留下一片混乱。

    至此,船上人方才松了口气,将自己的辛苦钱从各个角落里翻找出来,重新清点。

    许衡大开眼界:马桶水箱、沙发套、衣柜垫板、楼梯扶手的中空管道……她从没发现船上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

    就连王航都从进港指南里掏出几千美金,看得她眼珠都快掉下来:“这么多?”

    他没有丝毫避讳,笑着将钱在掌心里叠了叠:“给爷乐一个,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