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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正是稚儿无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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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窈跟赵祯相处还算愉快,明仁殿里的大人们谈了什么,她也不想多追问。从皇宫出来,老天爷就飘悠悠地往地上撒雪花。夏氏抱她坐上车驾,一路无话赶回府中。

    到家才落脚,她和母亲就被祖母身前的大丫鬟迎去了中堂。可巧,大伯母李氏也在。几个长辈关切非常地听舒窈讲完在宫里的情形,不由长舒口气。

    “好说太子是个仁和温厚人,不然我们囡囡可怎么办?”大伯母世家出身,对皇室跟门阀间的微妙关系了然于心。自古权门多祸患,最易召人君忌讳。这次若上头有心追究,郭家便是百年望族,一样要风雨飘零,艰难求全。

    舒窈敛着眉,挨挨蹭蹭到老祖母榻前,仰了梨涡笑容:“奶奶,阿瑶害您担心了。”

    “你呀。”祖母伸出一指点在她脑门,叹口气莫名怅然:囡囡总是乖觉,知道何时撒娇讨喜,知道何时卖乖淘气。可这样……

    “三岁看老。将来我囡囡若是受了委屈怎么办?”

    “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李氏反应奇快,见婆母脸色黯然,立刻上前两步搂过舒窈宽慰柴氏说,“有父兄庇佑,囡囡将来自然是个有福的。”

    “借你吉言。”说完,老祖母意味深长地转看了眼小儿媳,呵笑两下,似告诫似敲打:“老身不求囡囡会是个多福多贵的人儿,老身只求她能平安顺遂。将来老身九泉之下也好瞑目。”

    夏氏面色骤白,呼吸促然,不敢出声。

    这时,就听一道温纯清朗的男声毫无征兆插话进来:“祖母当真偏心,只偏疼阿瑶多福多贵,怎也不顾全下您的九孙儿?”

    音落,一个白皙修瘦的年轻人噙着笑踱步进入房中。他还未及而立,穿身天青罩衣,头戴嵌玉文生巾。鬓若裁,眉如画。生得俊逸秀武,星眸朗目。举手投足皆是股风流意态。

    “老九?”夏氏见儿子进来,不由愕然发问,“今日太学无课?”

    郭审点点头,随后来到几位长辈身前,恭敬问礼。

    礼毕起身,郭审才对柴氏正色道:“祖母,孙儿有几句话想说与阿瑶。不知现在可能带她出门?”

    他进来时笑嘻嘻一副没正形模样,这会儿却如此郑重,倒把在座长辈唬了一跳。柴氏不知他有何打算,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将兄妹二人放行。

    屋里人但听二人边走边说:“你倒好大的胆子!几日不见,居然学会了闯祸?着实该打!”

    “九哥,你怎又敲我脑袋?再敲会变笨了!”

    “不敲你也笨得稀奇!亏九哥从小教你看相识人,你怎一点记性也没有?”

    “我……”舒窈张张嘴,看着利口灵舌的郭审,最终放弃争辩,嘟嘴不去理他。

    郭审见此一改“凶神恶煞”表情,弯腰抱起舒窈,摸着她的发,柔和问道:“跟母亲去宫里了?害怕没有?”

    舒窈低头闷闷答:“开始有一点,等到暖阁才不害怕。宫里规矩好多,阿瑶不喜欢。”

    郭审温柔地拍拍她后背,桃花眼角轻挑,笑哄她:“是啊,宫里是这世间最不好玩的地方。阿瑶即不喜欢咱们就再不想了。走,九哥带你压惊,去樊楼吃好吃的。”

    “去樊楼?你太学当真没课?”舒窈怀疑地看他。

    郭审满无所谓:“学监不在,今日不去了。”

    “你又逃课,仔细爹爹知道骂你。”

    “噤声噤声。”郭审慌忙四下望望,见无人注意才抬手刮了舒窈鼻梁,佯怒斥她,“你个小没良心的。九哥请你吃东西,你倒想父亲骂我?”

    舒窈睨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后抬手环上他脖子,下巴抵着他肩膀,声音微小:“九哥……你真好。”

    “现在知道九哥好了?”郭审瘪瘪嘴,一本正经道,“下次没事儿可别再吓唬九哥了。九哥胆小,不经吓。”

    他说得揶揄跳脱,没一点正型。可抱她的手臂却安稳牢固,仿佛风雨不透。

    舒窈不说话,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由他喋喋不休“说教”她。

    说来也奇,在她所拥有的那么多兄长中,九哥郭审在汴京是有最乱七八糟风评的一个,连太子都说他是“行检不羁”。旁人眼里,她九哥是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又流连花丛,贪美好色的纨绔。可舒窈却独独与九哥亲厚投缘。她喜他性情磊落,喜他不拘礼法,喜他心有急智,喜他待人至诚。生于望门,功名显贵与郭审如浮云。他在舒窈眼中不过是个听说妹妹犯错就挂念非常,急忙忙逃课回家就为看一眼她是否安好的普通兄长而已。

    这回兄长带她去压惊的地方是有“开封第一楼”美誉的樊楼。就坐落东华门景明坊那块儿,离他们家不远。舒窈打小没少进出此楼。不过,能在汴京城大小二百余所酒楼中折桂业界,樊楼自然也有它的厉害之处。像舒窈这样从小来此间吃东西,吃到六岁,还没有吃遍樊楼菜式的大有人在。它家菜式好像随时都在更新,光挂牌写谱的大菜就有四百余道,而那些不够资格列入堂内菜谱的小食点心更是数不胜数。

    与旁家二层酒楼不同,樊楼上下三层。一楼厅堂人气最旺,有说话人讲书、有优怜人唱戏。还有倩姝斟酒,佳人陪坐。二三楼是为雅间,罗幔偎软,有轩窗临水,珠帘映灯,甚是清静。

    郭审是个爱热闹的人,逛酒楼不怎么玩风雅。尤其带舒窈一起来时,更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估计是这人比较奇葩,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带个小丫头片子在樊楼散厅坐着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只要身边有舒窈,郭审倒从不叫酒娘佳丽。他就揽着舒窈,边听戏边指着汴河上往来货船教她数数计算。

    可以说舒窈这辈子数算启蒙和美食素养都该归功于他。

    这次郭审也一样,把舒窈安置好,就头头是道跟堂倌交代等会儿要上的菜式:什么口味咸淡、佐料多少,他都跟人点到说到,好像唯恐厨房做得不合适,宝贝妹妹不爱吃。舒窈对此司空见惯,安静坐着,小手托腮饶有兴致听木台说话人讲书。

    正当郭审交代到蜜汁烧鹅不要做太甜时,楼梯处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冲舒窈喊了声:“阿瑶,是你吗?”

    舒窈闻声扭头。

    “秀秀!”

    一看来人,舒窈立马站起身,惊喜万分地看向唤她的姑娘:“你何时回的京?怎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被问的女孩儿提着裙裾飞速下楼。她身形单薄,眉目清丽却略带不足之症。这一番跑动来到舒窈跟前小脸已泛出扑扑红晕,才站定她就握住舒窈的手:“昨日才到。还没来得及呢,本想明天递花笺邀你过府。”

    舒窈由她握着,目光上下端详着她,好像唯有如此才能确定她是真实实在眼前的。

    算起来,她们俩都有三个月不见了。三个月,秀秀就比离京前高了那么一点儿,人还是很清瘦,弱弱柔柔的。眼睛倒是一如既往明澈,像一泓碧波,泛着水光,盛满久别重逢的欣然。

    她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集英殿值张培之女张宁秀。

    她们结缘时,舒窈还是个三四岁娃娃,尚没有回忆起很多前辈子的事,但也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这种不同的外化表现出来就是她格外的不合群。

    孩子们不明原委,只当舒窈家室显赫,人不好接近。私底下,他们渐渐抱团,排斥这个“骄纵高傲,目下无人”的郭家二娘子。宁秀也曾是其中一个。

    后来有一回,舒窈被个小丫头诬蔑,向来不怎么爱搭理人的舒窈当真恼火,一把扯住那孩子衣襟,愤愤然要求:“道歉。”

    小丫头哪里依她?梗着脖子与她当仁不让得对峙。舒窈被挑衅得火气上涌,手下使力一推一带,小丫头就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一群熊孩子这才傻然惊呆,全没了看戏心思,转身跑向大人告状。当那帮贵妇家长们赶来问询时,舒窈依旧倔强无比地站在原处。冷冷听那丫头颠倒黑白,恶人告状,她就是不愿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强颈傲然,丝毫不肯低头妥协,让有心维护她的母亲都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孩子个个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他们觉得让素来凌然于众的郭家小娘子跌落尘埃,遭受申斥,对他们来说一件极其快慰的事儿。他们之中没人肯为她出头,证她清白。

    那会儿的舒窈,茕茕孑立,孤身无援。

    也是在那时,宁秀从人堆里走出,走到她跟前,像个大姐姐一样,将她严实实挡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恶意视线。

    舒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在她身后听她对一干大人缓缓开口:“这事怪不得郭二娘子。她原本只是好好坐着……”

    她把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有她作证,又有夏氏和其他大人有意维护,舒窈的“暴力行径”最终被轻轻放过。

    就是在那一次,舒窈尚是稚嫩的大脑里印刻下一方瘦弱文静的背影。再见面,她对她已端不起那副“生人勿进”高冷脸色,她像个寻常孩童一样,睁大眼睛望着宁秀,友善真诚,“那天,谢谢你。”

    被道谢的那位一下局促地红了脸,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我本来也觉得你骄纵讨厌呢。可是看你被他们那样冤枉欺负,还都不哭不闹。我就想……既不是你的错,他们这般待你,是不对的。”

    一个善良姑娘。文弱外壳下还带着点侠义之心。舒窈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那会儿怎么想的,反正是走过去,拉起她跟她一道玩儿了。

    或许,孩提时友谊总来得莫名其妙又简单单纯。

    等到舒窈这两年随着梦境,零零碎碎回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知道自己可能跟其他人不同时,她也没有丢下自己的手帕交。反而因为年纪增长,她与早慧的宁秀愈发投缘起来。

    前几月,宁秀随母亲归宁余杭。一别仨月,再聚首,两姑娘可不有满肚子话要叙说?

    “你赶路回来怎么也不在家好好休息?”舒窈拦下郭审的帮助,踮脚给宁秀斟上茶水。

    宁秀指着楼上:“母亲在上面与姑母叙话。我从窗户里看见你跟九公子进来,就赶紧下楼。你今天出来,不用听先生讲课?”

    舒窈也不瞒她,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了她。

    “天呐!”宁秀听罢眼睛瞪圆,抓着舒窈胳膊,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脸后怕,“官家可有说什么?你去宫里请罪可曾被罚?娘娘对你高抬贵手了?”

    舒窈笑弯了眉眼,手摊开,任她打量查看:“我没事,太子他脾性挺好,没跟官家告状。”

    宁秀这才松口气,盯着舒窈说:“对了,我家那只冷香奴前阵诞下两只小狸奴,一只已被人索走,另一只我给你留着。回头我派人送你府上去。”

    舒窈一怔,随即望着宁秀喜笑开颜:很久以前提过的事,她都要忘了。秀秀竟然还惦记着。

    时下的汴京养猫成风。名猫价格几百上千甚至上万钱不等。宁秀家的那只冷香奴乃是地道道一只碧眼金线猫。据说是后唐琼花公主养“昆仑妲己”的后裔,毛皮乌亮尾有点白。身价金贵得很,是张培大人花重金所购。

    名品稀罕,所诞小猫自是抢手。舒窈老早就想寄养一只。奈何冷香性格高傲有怪癖,春天来临时从不与公猫往来。张家养了两三年,她一窝小猫也没曾诞下。张家人自己都要死心,冷香奴却在晚秋时节芳心萌动,入冬后生了两只小奶猫。

    宁秀记挂前事,听到小猫出世,大老远从余杭写信回家,嘱咐说无论如何给她留一只,等她回来也好送人。

    这送的人自然就是舒窈。

    “留的是个通体乌亮的小狸奴,四只爪子略有白毛。很好看,你见了肯定喜欢。”她给舒窈比划着那只小猫的形貌,正要细讲养猫之道,楼上她的姆妈下来了。

    见到宁秀跟舒窈在一处坐着,姆妈也不多言,弯腰在宁秀耳边说了些什么,宁秀就遗憾地站起身。

    “姑母有事唤我,阿瑶,我先走了。”

    舒窈点头,目送她离开。

    身边一直被忽略无视的郭审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阿瑶跟这张家四娘子怎么那么投缘?先前九哥没见你跟哪个孩子要好过。”

    舒窈眨眨眼睛,不答反问:“九哥既然都说是与她投缘,怎么还问为何投缘?”

    郭审一怔,摇头失笑,“也是。即是交友,又何必问个子丑寅卯?”

    世间从无长久不变的富贵。上将军故去,张家败落是迟早的事。可是那跟他家阿瑶与张家四姑娘结交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乐意做闺友,就由她们去吧。大不了,待张家式微时,他家顺势拉上一把,也算全了阿瑶与她交情。

    郭审想得长远,却不知在他思虑张家是否会颓败时,汴京宫明仁殿中也有人在谈论着他的家族。

    宫女阿映此刻正附在刘皇后耳边小声汇报:“娘娘,奴婢已查出那白玉九连环系郭二姑娘临走所遗。”

    刘皇后凤眸眯起:“哦?竟是那小丫头?是为讨好太子?”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东西现在何处?”

    “回娘娘:已经被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收起来。想来殿下也明白轻重,不曾将此物暴露人前,也未曾走漏风声。”

    太子殿下处不曾走漏的风声依旧能被皇后娘娘打探得清清楚楚!

    宫里的水是深是浅当真不好判定。

    近一年官家怠政,以身体抱恙为托词让皇后代天理政。而以寇准丞相为首的那干人却总是看她不惯,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牝鸡司晨?一个个正上蹿下跳想奏报官家请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皇后自不阻拦,但就怕有心人离间,拿太子做由头挑拨他们母子。再有那巧言舌辩的谏官,若用九连环小题大做,一本参到御前,下说太子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上陈储君不思进取,危害社稷。一条条罪状扣将下来,足够让她尚且稚嫩的太子透不过气。

    朝堂瞬息万变,刚刚册封的赵祯本就是在风口浪尖,刘娥为母为后,自是一点纰漏也出不得。

    “太子跟郭家丫头在暖阁都说了什么?”

    阿映不敢隐瞒,将对话一一如实汇报。

    刘皇后听罢微微挑起眉梢,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穷奢极侈亡国菜?这说法倒新鲜。她一个孩子,怎么想起与太子讲穷奢极侈亡国菜?”

    “这……恐是大人来前教授?”

    “郭家可没那么大胆子。”刘娥将手慵然地搭在凤座上,淡淡道,“以本宫看,八成是她自己无意为之。郭家这丫头看着沉闷,心思却精巧早慧。也不知郭府老封君费了几许心力才教导出这样一个伶俐人儿。老封君一亡殁,郭家怕再教不出第二个了。”

    “娘娘的意思是……郭家会败落?”

    “迟早的事。”

    刘皇后话毕便轻轻靠上座背,凤眸阖起,状如假寐。

    阿映侍立在一侧,见她如此也不敢言语。这些年,她追随在皇后身边,看她从潜邸外室一步步成为六宫之首。后冕加身,母仪天下。眼前人的心智早已让她折服。她看她笼络帝心;看她刚柔御下;看她插手朝堂;看她恩威并施。

    这些年摸爬在前朝后宫。以皇后之聪慧内明,怕早已勘透圣朝祖宗对待开国元勋之后的关窍。

    为君者喜欢恩赏元勋,给他们羡煞旁人的肥差,让他们知道,也让天下人知道隆恩浩荡,皇家不曾薄待有功之人。

    为君者亦喜欢平衡之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豪门大族曾把持社稷,左右江山。到今朝,圣上却只予厚位不予实权,有加身荣耀却无权柄在手。点滴消磨,总有一日世家望族会湮没于漫漫黄沙,彻底失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资格。

    这,才是大宋开国以来,几代官家心照不宣的帝王策!